星期三, 12月 20, 2006

讀 郭力昕 保持距離的真實,視覺訊息的潔癖

保持距離的真實,視覺訊息的潔癖
論一項攝影編輯的「專業倫理」


書寫攝影 元尊出版社
輯三 論攝影與紀實文化
P122~125

繼訪談布列松的影片之後,英國BBC電視網又以「決定性的時刻」(Decisive Moments)為名,製作了一個回顧一九九四年重要新聞攝影作品的特別節目。

一小時的歲末回顧節目裡,被挑選出來討論的新聞照片,是以英國國內外的重要事件與代表性作品為取捨標準。在逐月的影像回溯中,印刷媒體上的新聞照片成為主角,而根據同一事件、同一現場的電視新聞影片資料,被精心地剪輯出來,輔助說明某一張精彩照片入鏡時的現場情鏡與前後背景。

節目中也訪問了多位英國主要報紙的圖片主編,與新聞照片供應社的負責人,分別請他們解析這些照片好在那裡、為何挑它們上頭版,順便論及他們對新聞攝影的看法;當然,創作這些撼人或感人之影像的攝影記者,更不會忽略。攝影師們娓娓道來當時拍攝的狀況、心情、想法,有些人提供了底片的印樣,讓觀眾了解一張成功作品出現之前的醞釀與機運。

從專業角度言,此電視製作確是有教育價值的好節目,它讓觀眾不但回顧了一年重要的新聞影像,也多少了解了影像背後的編採工作者,心裡在想些什麼。從文化的角度來說,也十分有趣,因為它提供觀眾進一步思考與質疑新聞攝影的空間。

舉個例子。當愛爾蘭共和軍與英國政府終於達成停火協議的時刻,有兩張照片為此間報紙普遍使用,其一是一個小孩摟著一位北愛爾蘭士兵的脖子,兩人額頭互靠相視微笑的溫馨影像。《衛報》的圖片主編McCabe談及此圖時說:「每隔一陣,你總會需要用一張陳腐濫情(corny)、但效果良好的照片。這張作品就是個好例子。」

「網路」攝影經紀公司的主任Mayes討論同一張作品時,更直接地認為,新聞照片並不那麼是個見證,而比較是一種完成人們願望或滿足讀者之想像的媒介,因為人們總喜歡將許多意義加諸照片之上。

另一個例子,對我而言就更有趣了。這是一張由「馬格蘭」(Magnum)圖片供應社的攝影記者Luc Delahaye拍的盧安達內亂的照片:往首都 Kigali 的路上,一堆至少上百具被集體屠殺的屍體棄置路邊,照片的前景,則是與那堆屍體有一小段距離的一個單獨的孩童屍體。

Delahaye 在該場景拍了好幾幅距離不同的影像,包括那堆屍首本身的近距離照片。《觀察家》報的攝影主編Reardon,說明他捨屍體堆的特寫而取其成為背景的編輯理念:「一張用在頭版的照片,應該有效地傳達了新聞事件的恐怖情境,但又不至於過度地悲慘血腥,而使讀者感到不快。」

關於煽情主義與令人反感(offensiveness)的新聞攝影專業倫理的議題,我其實很熟悉了。過去在美國的攝影課堂上,教授會說,使用過於悲慘、恐怖、口惡心的照片,是煽情小型畫報的口味;有水準的質報編輯,是不會為了刊登聳動的影像,可以多賣幾份報而自貶格調的。我也一直未假思索地接受了這個專業倫理。

這回看電視,《觀察家》報主編Reardon 對盧安達那一堆腐爛屍體影像的取捨說明,忽然使我納悶起來。從一個角度來說,不煽情化地處理新聞材料,固然是應守的倫理;但若從另一個角度來談,為什麼一些悲慘的真實,當逼近到某個程度內以後,就會令人不舒服?既是「真實」,為何會使有「品味」的(西方的、或安逸世界的)讀者產生反感?人們對塔倫提諾或奧立佛‧史東的暴力血腥電影趨之若鶩,毫無心理障礙,卻受不了真實世界的殘暴影像,這是怎麼回事?

西方中產社會裡,讀者與編輯的那一套倫理觀與道德的度量方式,是很有趣的。讀者要追求知的權利,但又不願太過清楚地逼視事實;編者負有挑選新鮮、奇特之新聞題材以賣好報紙的重責大任,但又要小心地不越過那條會令讀者反胃的微妙的界線。因此,「真實」不但是選擇性的真實,而且還是保持了某種心理上的乾淨、安全之距離的真實。

這種視覺資訊上的潔癖,其實是一種偽善。西方讀者可以解囊捐款盧安達,卻難以正視來自該地的「令人不快」的新聞照片;可以在波灣戰爭的電視新聞畫面上,興致昂揚地觀賞夜空中的飛彈如雨,但看不得一張被炮火炸得皮開肉綻的屍首照片;可以無視於自己國家(美、英兩國是全球售武量的前兩位)賣殺人武器給第三世界國家,以製造地區的動亂或提供獨裁者鎮壓國內異己,卻受不了來自那些地區的戰亂與迫害之後的悲慘畫面!這是什麼道德標準呢?

相較之下,拍攝這張盧安達集體屠殺之屍體堆的記者Delahaye,顯得可愛誠實得多。在節目裡,他說:「我不知道什麼是恐怖的,什麼不是;我只知道,如果我不拍下這些照片的話,是不道德的。我想,人們若能震驚於這些影像,對他們是有點好處的。」

沉思了一陣,他接著說:「當成百上千的記者湧至(盧安達悲慘現場)之後,事情就變得極度荒謬了。但是,我想我並無資格指責他們,因為我也是那團新聞採訪馬戲班裡的一員」

一九九五‧一‧六


以上為郭老師的這篇文章。

人們以為新聞記錄歷史,歷史本該是當時「真實」狀況的紀錄,但人們大多了解:歷史並不代表真相,歷史只是現在與過去互動的聯結,以現在擁有(選擇性)發言權的人以現在的(選擇性)檢視觀點來述說故事。然而,對具時效性的新聞呢?人們都知曉媒體的角色與功能嗎?

在資本掛帥的社會中(先不論共產或獨裁國家,雖然情狀可能很類似),媒體運作是以領導輿論的角色存在,但不諱言,最具主宰力的還是商業機制。因此,媒體運作以在市場擁有最大利益為先,個別媒體馴養了各自的顧客群,他們像牧羊人般帶領著這些馴化歸屬的群眾前進,一但稍稍有了激烈的動作或呼喝,羊兒就會起騷動。怎樣決定新聞與表現方式,編輯背負的不只是單純的新聞倫理壓力。

弔詭的是,群眾是可以被教育的。社會行為學家認為媒體可以教育大眾、啟發民智甚至養成群眾閱聽的口味,於是腥色羶的媒體養出愛好重口味的群眾,有宏大視野與公共道德的媒體養成明白社會倫理的群眾。重點在媒體能否冒險,以短期的市場收益波動來賭久遠未來的公民認同,有這樣眼光與雄厚本錢的老闆有多少人呢?

誠然媚俗是不可少的,維持視覺資訊的潔癖,是一種明白的偽善。在文章出現隔了二十年後的現在,「網路」這個平台,替你我都開了眼界,現在問題是能否狠下心接受眼前的真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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